俞尘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。


从他有记忆开始，那个生性高傲的母亲就只喜欢精心打扮自己，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，像是他从来不存在似的。


从把他生下来一直到如今十八岁，母亲只教过他一个字，尘。


这个字是他的名字。


他的母亲曾握着他的手，在上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字，并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跟他说，“尘儿，你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么？”


俞尘那时才五岁，闻言摇了摇头，孩子目光清澈干净，看着自己母亲的眼神里充满孺慕之情。


他觉得母亲今天好温柔，像极了画卷中的仙女。


母亲说话的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，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宠爱的孩子，“尘就是灰尘的意思，你是一粒渺小的尘埃，在这世间可有可无，在家里也是多你一个不多，少你一个不少，明白了吗？”


俞尘懵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。


他觉得这句话似是有些不对，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，或者说，他从来没有反驳过母亲。


“记下了吗？”母亲用力的握了握他的手，语气重了一些，“你就是一粒不起眼的尘埃，可以任人践踏，肮脏的，渺小的尘埃，你记下了吗？”


“记……记下了。”俞尘有些不安地点头，“我是尘埃，可是……可是母亲，我不脏，尘儿不脏的……”


“不脏？”美夫人抬起他的手，“你自己看看这双手，手上不是污渍就是裂痕，你还以为自己多高贵吗？”


俞尘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


他今年才五岁，所以手掌还是小小的，原本出生在官宦之家，他该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，就算比不上皇亲贵胄的荣华，却也有人伺候着生活起居，一心只需要好好读书，做一个被爹娘宠爱的小宝贝就行。


可他的一双小手完全不是养尊处优的白嫩，而是沾满了污渍灰尘，布满着裂痕。


这是每天扫地砍柴留下的痕迹，比下人的手还不如。


母亲的手那么纤细白嫩，跟上好的玉似的，这么一对比下来，俞尘顿时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，他觉得自己的手脏得配不上母亲来握，会把母亲的手也弄脏。


五岁的孩子忍不住想缩回自己的手。


“看到了吧。”母亲的声音依然是温温柔柔的，甚至带着几分怜悯，却唯独没有心疼，“你呀，生来就是为了让别人践踏的，所以你要学会感恩，学会忍受，要明白自己有多卑贱，别生出不切实际的妄念，明白吗？”


俞尘怔怔地看着她。


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响动，身形粗壮的嬷嬷带着人闯进来，叱骂：“小杂种，让你劈的柴都劈完了吗？晚上厨房没柴火耽误事，看你怎么死？还不快跟我去干活？想躲在这里偷懒是不是？”


几个侍女粗鲁地抓着男孩细瘦的胳膊，横拖硬拽就要把他给拽出去。


“娘！”俞尘下意识地抓住母亲的手，不安而充满求救希望的眼神落在他娘的脸上，“娘！”


娘今天这么温柔，一定会救他的是不是？


娘。


美丽的夫人唇角噙着几分笑意，缓缓地把他的手里一根一根掰开，甚至还无比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脸：“乖，别反抗他们，否则有的你苦头吃。”


说完这句，她优雅地坐在梳妆台前，温言软语地让侍女打开她的妆匣，细心挑选着漂亮的发钗头饰——虽然她喜欢的那位老爷并不会因为她妆容好看些就到她的房里来。


在这个家里，如果俞尘是一粒尘埃，那么他的母亲就是空气，被人忽视彻底却依然做着白日梦的空气。


俞尘就这样被拖了出去，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一堆堆劈不完的柴，一盆盆洗不完的衣服，一件件完全不符合他连这个年龄能做到的事，粗鲁地堆到了他的面前。


从早上干到中午，从中午忙到晚上，小小的身子承受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疲惫和饥饿，连求饶都不能。有个粗壮凶狠的嬷嬷全天候地跟在他身边看着，只要干活干得慢了一点，棍子就挥到了他的身上，如果他不小心摔倒了，棍子会在他的腿上和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红肿的痕迹。


没有人因为他小就同情他，心疼他。


没有人觉得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孩子，会有什么不妥。


也许就像他母亲说的，他是一粒卑贱的尘埃，生来就是让人践踏的，以至于他六岁的时候就时常在洗衣服的时候对着湖水幻想，若能就此跳下去淹死，是不是就可以一了百了？


可他身边还有个厉害的嬷嬷，每天六七个时辰视线不离地盯着他，他就算跳下去也不会有机会淹死，最多在嬷嬷去喊人来救他的时候呛几口水，然后在即将淹死的前一刻被救下来，再挨一顿遍体鳞伤。


所以幻想也只是幻想。


干完了一天的活，你们以为俞尘就能去休息了吗？


太天真了。


俞家当家夫人——不是他的母亲，是父亲娶的续弦夫人，会命令他去祠堂外跪着，不跪满两个时辰不许起身。


理由？


活没干好。


中午偷懒了。


今天表现不太满意。


早上在请安的时候对母亲不够恭顺。


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罚跪，跪到一双膝盖高高肿起却不能动上一下，因为罚跪的时候旁边依然有个厉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