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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张之洞建厂
“大帅……”吴恒昌伏地泪流满面。



“你,去。”



“大帅……”吴恒昌用力磕头。



“去”



吴恒昌流泪走出。张之洞望着他的背影,这背影突然幻化成盛宣怀的身影,他看着自己在笑。“你笑什么?我不会输的,绝不会输!”倔强的总督在心里喊。







告御状的事虽然被张之洞设计平息了,可他并没有松气。铁厂要整顿、清理,否则还会出事,日益加大的开支也承受不了。



张之洞派出自己的得力幕僚龚升平带领数名干员去铁厂整顿,仁梃这时刚从学堂毕业,想随着龚升平历练历练,张之洞也答应了。



这天晚上,忙碌了一天的总督躺在卧室的竹榻上休息。仁梃走到他的身旁。



“爹,我们得到一个秘密。”



“什么秘密?”张之洞坐了起来。



“今天一个技师对我说,厂里的轧钢机可能是二手货。”



张之洞睁大眼睛,等着儿子说下去。



“这个技师名叫徐利民,在美国的钢铁厂工作过几年。这台轧钢机刚买进厂时,他就感到不够新,可说明书上却写着是最新产品。在最近的一次检修中,他在拆开机器时仔细观察,发现这确是一台旧机器,内里一些零件的磨损程度要超过十年以上,而这台机器买进厂还不到两年。”



“买这台机器花了多少银子?”张之洞板着面孔问。



“三十万两,徐利民说如果买旧的,只需十万两。”



“是伍桐山买的吗?”



“是他。厂里的主要设备都是他从国外买的。”



“这些蛀虫。蛀虫!”张之洞手拍竹榻喊了起来,接着就咳嗽。



仁梃连忙给父亲捶背,“爹,您不要动怒。”



张之洞喘了一会儿,说:“我不动怒,我能不动怒吗?建厂以来共用了近二百万两银子。这些银子我是怎样筹来的,我差不多成一个大乞丐,到处磕头作揖。我,我连儿子的结婚用钱都搭了进去!可他们却一贪就是二十万!”



仁梃给父亲倒了杯温茶,“爹,您喝口水。”又说:“我听了这个情况也很气愤,立刻找伍桐山质问。”



“他怎么说?”



“他说徐利民肯定搞错了,那机器确实是新的。我向龚升平报告了,他决定明天拆开机器,三方对证。”



“好,拿出真凭实据,看他伍桐山还说什么!吞下的银子也得吐出来!”张之洞又拍拍儿子的手:“到下边看看会增长很多见识,包括看到丑恶,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。”



仁梃点头:“是的,爹。”







当天晚上,刮起了大风,呼啸的风声把张之洞从睡梦中惊醒。他觉得肚子不舒服,起身去室外上厕所,突然,他看到远处有火光,似乎是在铁厂的位置。不好!他连忙叫喊起仆人登高观望。仆人报告说是铁厂着了火。张之洞又急忙组织人员去救火。



风助火势,红红的火焰从铁厂轧钢车间的窗口喷吐出来,如九头兽向外吐出长长的舌头,要吞噬眼前的一切。张之洞的心如在烈火中炙烤,焦急和呼喊使他的嗓音很快嘶哑。



士兵和工人一队队拎着水桶冲向火场,还有几辆用人力压水的救火车来往奔波……



天亮了,风力渐小,火终于救灭了。张之洞松了口气,但望着烧得面目全非的厂房,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。这时从厂房里又抬出一个烧伤的人,有人惊呼:“啊,是张公子仁梃。”



张之洞如五雷轰顶,仁梃,仁梃!他又不相信。是不是自己听错了?或是他们看错了?他支撑着瘦弱的身子走上前,可眼前这个人也像厂房一样,烧得面目全非。他颤抖着,用嘶哑的嗓音拼命呼喊:“仁梃,仁梃!”



门板上的人吃力地张开嘴:“爹,我想保住证据……”



真是仁梃!张之洞只觉得腿发软,要摊倒。身旁的蔡锡勇忙扶住他,又吩咐:“快,把张公子抬去救治。”



看着儿子抬走,张之洞挺直了腿,对龚升平说:“那台轧钢机怎么样了?”



“回香帅,那轧钢机烧毁了。”



张之洞对蔡锡勇说:“烧伤的人要好好治疗。还要尽快修复厂房,恢复生产。”



“是,香帅。可是……”



“什么?”



“需要资金。”



“资金我想办法。”



张之洞又对龚升平说:“整顿仍要进行。但要小心,注意安全。”



龚升平俯首:“是,香帅。”



由于闹肚子,又劳累了半夜,加之着急上火伤心,张之洞一阵头晕目眩,向前栽倒。龚升平一把扶住他,立刻送回总督府。



回到家中张之洞上吐下泻,发高烧。他在迷迷糊糊中问若玉:“仁梃怎么样了?”



若玉流着泪说:“正在医治。”



傍晚传来噩耗,仁梃不治身亡。张之洞听到这个消息,口吐鲜血昏厥过去。



十一



年过六旬的湖广总督大病一场,近一个月才能下地。他马上要去儿子的墓地。



已是晚秋,坟墓旁的野草已经枯黄,秋风扫过,飒飒作响。



抚着儿子的墓碑,张之洞含着泪对陪伴在身旁的蔡锡勇、龚升平说:“这孩子命苦,出世不久娘就病逝。刚成婚一年,就随他娘去了……”



龚升平说:“仁梃生命虽短暂,但这样勇敢,这样尽责,虽死犹荣。”



张之洞问:“失火的原因查清了吗?”



蔡锡勇说:“还没有。很可能是有人纵火,但因为是火灾,证据不好找。”



龚升平恨恨地说:“我一定要查出纵火者,为仁梃贤弟报仇!”



张之洞却说:“不要再查了。”



蔡锡勇、龚升平愣愣地看着总督,不知他如何想。



张之洞又说:“守旧派正拿这次事故做文章,攻击洋务事业。如果继续查下去,人心惶惶,不利于生产的恢复,更容易给守旧派口实。你们就说那天风大,邻街的民宅飘来火种,点燃了厂房。”



蔡锡勇俯首:“是,香帅。”



龚升平说:“伍桐山还没有处置,他是怀疑的重点目标……”



张之洞说:“也不要查了,他叔父伍廷芳给我来了信,说要代侄儿赔偿损失二十万两,请求宽恕伍桐山在采买设备方面的过失。伍廷芳是朝廷办外交的重臣,我们办洋务还需要他的支持。唉,当初我只看伍桐山懂两门外语,又有留洋经历,就用了他,没想到他会如此……”



蔡锡勇说:“留洋人员中也有败类。”



张之洞说:“等他叔父把赔款汇来,就让他辞职,离开铁厂。”



蔡锡勇点头:“是。”



秋风越来越紧。龚升平说:“香帅大病初愈,不耐风寒,还是回府。”说着搀着张之洞向马车走去。



走到马车前,张之洞站住回望儿子的坟墓,夕阳的光芒中,似乎飘起儿子的身影,那样年轻,那样英俊……张之洞不由呆住了。



“香帅,上车。”



蔡锡勇叫了两声,张之洞才回过身,上了马车。



马车辚辚向前。张之洞似乎看到前方现出一个人的身影,是盛宣怀,他笑着望着自己。你不要笑,我张之洞虽然又遭重创,但我没有倒下,铁厂的生产也会很快恢复的,你不要笑!



十二



南京也是长江沿岸三大火炉之一,伏天的酷热不亚于武汉。傍晚,张之洞躺在两江总督府的后花园里喘着粗气,只觉热得喘不过气来,头脑也昏沉沉的。



两江总督病故出缺,朝廷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,便让张之洞代为署理。于是湖广总督又到了南京,住进两江总督府。



新任两江总督之职,把年过六旬的张之洞累得筋疲力尽。可这是朝廷的信任,他不能不抖擞精神拼着老命周旋。但这样一来,武汉铁厂的事务他就很难兼顾了,他全权交给蔡锡勇管理。



仆人端来一盆凉水,给张之洞擦脸解暑。擦完手脸后,他指着一棵桔树说,把剩下的水浇这桔树。



这桔树是他从武汉移种过来的,他想亲眼看看,桔树易地而植到底会有什么变化。



一年半过去了,桔树长高了不少,可还没结桔子。



张之洞望着桔树,口中突然吟咏出诗句:



桔兮桔兮,神秘秘兮。



忽而为桔兮忽而为枳。



胡而淮南为桔兮,胡而淮北为枳?



岂必淮北为枳兮,但求四海皆为桔。



四海皆为桔兮,方欣悦吾心。



欣悦吾心兮,六合桔香充盈。



总督大人正沉浸在诗意的思索中,仆人来报:汉阳铁厂督办蔡锡勇求见。



“香帅,一年多末谋面了,身体可好?”蔡锡勇笑着问候。



“马马虎虎。唉,年已老迈,体力、精力都江河日下了。”张之洞笑答。



“哪里,香帅气色看着还好,怕只是公务过于繁多,操劳过甚。”



“此话不假,我一天是忙得晕头转向,所以也很难过问铁厂的事情了。怎么样?情况还好?”



蔡锡勇脸色暗了下来:“香帅,情况不好,我对不起您,管理不好铁厂,一直亏损,现在实在是难以为继了。” 他说着眼睛竟潮湿了。



张之洞心一沉,但他稳住神,说:“毅若,不要急,说说情况。”



蔡锡勇沉痛地说:“炼铁用的煤和铁矿石从远处运来,费用居高不下。而炼铁炉和铁矿石不配套的问题一直解决不好,铁的质量上不来。质次价高,销路自然不好,产品大量积压。”



“我写信之后销售情况不是有好转吗?”



“出于您的推介和爱国心,一些用户买了我们的铁,可几个月后就不行了。由于我们厂产品积压严重,资金周转不灵,职工开支困难、原材料购买都靠赊账。现在赊也赊不来了,只欠了很多帐。再不想办法,工厂就要停产了。”



“要维持下去尚需多少银钱?”



“至少需要一百万两银子。”



张之洞吃了一惊。建厂以来已经用了公家五百万两银子,但工厂一直亏损,现在还需这么多银子,真是个填不满的大窟窿呀。看来,盛宣怀说的建厂要考虑成本、利润是对的。过去就是对这方面太不在意,才造成今天的局面。他想了想又问:“如果能筹到一百万两银子,铁厂以后情况会好吗?”



“这些银子只够还债和重新运转,以后若要运行下去,还需不断填补……”



张之洞有些沉不住气了,“这不成了重病人了吗?要不断花钱买药维持。”



蔡锡勇说:“香帅,到这种时候了,恕我直言。铁厂先天就不足,原材料费用高,设备不配套,懂管理的人员少,冗员多,管理体制混乱、落后。所以,后天就发育不全,积弊日久,前途堪虞……”



张之洞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再为这个亚洲第一铁厂筹款了,再说,也不能让铁厂这么继续消耗银子而产品积压。于是他问:“毅若,你说怎么办好?”



“来时我已想了又想,如果不能大量填补银子,只有一条路可走。”



张之洞向前探了探身子:“什么路?”



“改官办为商办。”



张之洞心里一声长叹,到底又回到盛宣怀当初说的路子上去了。但他还不甘心,又问:“商办就一定能赢利?”



“商家办厂就是为了赢利,不赢利就办不下去。所以他一定会任用精通管理的人员,精心管理,节省开支,降低成本,提高质量,广开销路。经营效果肯定要好得多。西方办企业比我们要早一、二百年,这是被他们的先例所证明了的。”



这些话盛宣怀已讲过,只是当初自己没有听进去。看来自己还是落后了。张之洞心里又叹口气,说:“那么,你考虑过商办交给谁吗?”



“这我和大家讨论过,当今中国最适合接管这座大铁厂的人只有盛宣怀。”



张之洞也想到了他,但他不愿说。



蔡锡勇继续说道:“一,盛宣怀有实力还债和重新启动生产。二、他有能力重新购买设备使之与原料配套。三,他有管理能力。他经办的电报局、招商局效益都很好。四、他在中国官场、国外商界都有良好关系。这对产品产、销大有好处。五,他一直注意汉阳铁厂,了解情况。”



张之洞听蔡锡勇说得头头是道,知道他们已经做了仔细研讨。事已至此,为了使费尽心力建立的铁厂开办下去,为了使已经开辟的实业强国道路继续下去,也只好忍痛割爱了。他点点头:“就这样办,你去找盛宣怀谈一谈。”



盛宣怀在望着自己笑。笑,你有理由笑。尽管我一大把年纪,又贵为总督、一品大员,可我也会有错,也会受挫,你笑。不过,我张之洞受得住,我还要办企业,把实业强国的路走下去……



张之洞的手又伸进衣袋,拿出那颗小铁珠。小铁珠越磨越光,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亮光。张之洞感到,此时的小铁珠像一颗泪珠。他又想,有钱人在死去后,会用珠宝陪葬,有的还在口中放上一颗大珍珠。自己一生清贫,在去世时肯定没有什么珠宝陪葬,那么,就让家人把这颗小铁珠放进我的嘴里,让它永远陪伴着我……



十三



不久,盛宣怀给张之洞写来一封信,信中说,他愿意接办汉阳铁厂。他也钦佩总督大人勇于面对现实,勇于及时转舵的气概。虽然他接管了铁厂,但他对前辈奋力开辟洋务事业的精神充满敬意,相信只要不断努力,认真总结经验,中国的实业会越办越好的。



总督大人看过信后心里感到踏实了一些,也许,盛宣怀会把这亚洲第一铁厂引入坦途的。



十四



在交接铁厂前,张之洞来到仁梃的墓地。他在心里默念着:儿子,爹把铁厂交给盛宣怀了,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?爹想,只要办好铁厂,你就会高兴的,因为你把鲜血和年轻的生命都交给了铁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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